《大西洋月刊》：美利坚世界的衰落

其他国家常常憎恶美国、钦佩美国、惧怕美国（有时兼而有之）。但是，同情美国呢？这还是头一次。

《大西洋月刊》官网截图

比尔·海顿是约翰·勒·卡雷的小说《谍影行动》中的苏联间谍。卡雷描述海顿时说“他非常憎恨美国”。海顿后来被发现是在英国特勤局内部的双重间谍，他的背叛是出于一种恨意，更多地是针对美国而非英国。他说，“这是一种审美判断。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道德判断。”

当我看到由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暴力示威传遍美国并扩散至欧洲和世界其他地区时，我想到了小说里的这段情节。整个事件看上异常丑陋，充满了仇恨、暴力和对抗议者赤裸裸的偏见。美国之美似乎已经消失殆尽，那种让我们很多人为之着迷的乐观、魅力和随性都再也看不到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眼下看到的丑陋似乎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它却触及世界其他国家和美国之间复杂关系的核心。在《谍影行动》中，海顿曾试图用政治原因为自己的背叛而辩护，但最终，他明白了，政治只是表象。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才是真正的原因：审美与本能。

虽然卡雷自己对美国抱有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态，但正如小说首次出版的1974一样，卡雷对反美主义动机的反思在今天仍然适用。当年的美国总统是理查德·尼克松，而现在是唐纳德·特朗普。他傲慢、贪婪、富有，且大权在握，集当今世界中的海顿们所鄙视的一切于一身。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 （NBC新闻）

不可否认，美国正在经历前所未有耻辱时刻。在这个美国雄踞霸主地位的世界里，我们习惯于听到对美国的憎恶、钦佩和惧怕之词（有时兼而有之）。但同情美国呢？这还是头一次。这种同情的产生，从审美角度来看，是因为今天的美国看上去并不是能令人们心驰神往、争相效仿的模样。

历史上，美国也经历过脆弱时刻，但华盛顿总能掌控局势。不论美国面临怎样的道德和战略挑战，人们始终相信这个国家的政治活力能够与其经济和军事实力相匹配，其根深蒂固的民主体制和文化总能使其从困境中恢复。似乎美国这个一概念本身就是推动这个国家发展的引擎，克服一些小故障根本不在话下。但现在，情况似乎正发生着变化。美国陷入了困境，能否恢复成了问题。而同时，另一个大国——中国——作为新兴力量正在世界舞台上崛起，挑战着美国的主导地位，手握着前苏联从未有过的武器：中美两国间一损俱损的经济联系。

与前苏联不同，中国拥有财富、活力和发达的科技（虽然和美国还有一定的差距），同时还有西方文化和语言所不能理解的神秘感护身。相反，如果把美国比作一个家族，那她应该是卡戴珊家族：将自己的生活完全暴露于全世界人民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它的过去和未来、缺点与矛盾暴露无遗。在外人看来，这个曾经如日中天、风光无两的家族如今已是诡异失常、江河日下。

由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全美抗议很快蔓延至欧洲各地。虽然欧洲警察的执法风格与美国警察并不相同，但美国抗议者高呼的口号似乎能够轻易引起欧洲的共鸣。对美国来说，这种文化上的主导地位既是巨大优势，又代表着一种微妙的劣势。利用这种主导地位，美国吸引各国人才赴美学习、创业，使自己不断焕发新的生机，按照自己的心意打造世界，影响、操纵着那些无法逃离其掌控的国家。然而这种主导地位的代价是，世界看美国一览无余，美国看世界一片模糊。

为了解世界各国对美国现状的看法，我采访了众多高级外交官、政府官员、政治人士、来自五个主要欧洲国家的学者和一些最具影响力的领导人的顾问。在采访过程中，他们所流露出的是震惊与不解：不确定美国何去何从，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明白自己该怎样做。在感到焦虑的同时，他们都觉得美国和西方正走向某种终点。一位资深顾问告诉我，“这一时刻即将到来, 我们只是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美国各地爆发反种族歧视抗议活动 （美联社）

美国今日之乱象并非没有先例。许多接受采访者都谈到了之前的示威和暴乱，或者2003年伊拉克战争后美国日益减弱的国际影响力。然而近期，同时发生的各类事件和盘互交错的各种力量为美国带来了异常严峻的挑战。当下的疫情暴露出美国国家体系的失灵，而街头的抗议活动、暴力事件和种族歧视又于近几周集中爆发。这些问题，加之无法弥合的党派分歧，已经开始触及美国国家机器中至今尚处于完好状态的一些部件：联邦机构、外交服务以及军民关系的长期基础。在美国历史上最为疯狂可憎、不招人待见的总统执政的第一任期的最后一年里，所有这一切都一起发生了。

当然，这些并不全是由特朗普一手造成的。接受采访的人士中，许多人认为这些问题中有不少在特朗普上任之前就已有端倪，有些是由9/11事件后美国激进的伊拉克政策导致的。但受访者大都明确的一点是，特朗普的执政造成了这些问题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和速度变得异常尖锐，同时也推动了中国的崛起，大国政治的再度抬头以及西方世界作为精神统一体的衰落。

在特朗普执政近四年后，欧洲的外交官、官员和政界人士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震惊和恐惧。他们陷入了“由特朗普引发的昏迷”，除了对他的领导方式表示厌恶以外，大家几乎无计可施。在权力和领导力方面，他们除了美国似乎别无选择。对于特朗普及其民主党竞选对手拜登共同提出的一些问题——例如欧洲搭美国的免费便车、来自中国的战略威胁和压制伊朗——他们也没法做出有力的回应。大多数人的唯一共识是，美国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目前受到了其国内矛盾、疫情、经济衰退和政治分歧的直接威胁。

在受访者所表达的担忧中，最迫切的就是美国能力的明显衰弱。伦敦国王学院的战争学教授劳伦斯·弗里德曼（Lawrence Freedman）向我表示，支撑美国大国地位的制度本身遭受了“重创”：卫生体系举步维艰；城市财政入不敷出；除了警察和军队，无人关注国家本身的健康发展。最糟糕的是，他说，“他们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很多外国观察人士担心，这些内部问题已经开始影响美国维持或扩张其对外影响力的能力。法国驻叙利亚前大使、法国前驻联合国副代表、法国蒙田研究院（Institut Montaigne）顾问米歇尔·杜克洛斯（Michel Duclos）说，“美国的社会问题会不会最终影响其恢复能力以及应对全球挑战的能力？这现在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以将于九月份召开的G7峰会为例。有人告诉我，特朗普试图扩大该集团的成员范围，特别是要将俄罗斯和印度纳入其中，目的是建立一个抗衡中国的大国联盟。但这个想法遭到了英国和加拿大的反对。德国总理默克尔还拒绝在疫情期间亲临会场。(私底下，法国一直在试图修补关系，毕竟这不是一个超级大国应该得到的待遇。) 弗里德曼告诉我，“这将是(特朗普的)个人表演，而大家都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纽约时报》官网截图

一位欧洲大使告诉我说，特朗普的当选就体现了美国的衰落。他说，“选择特朗普是美国无法成功适应全球化趋势的结果”。这标志着美国走上了历史上其他大国的衰落之路。对此，属于新冠病毒的易感人群的古稀老人拜登必须要和大众保持距离这一点更是添加了佐证。这位大使说，“这意味着美国新政府内部永远存在一个不健康的因素。”

杜克洛斯也表示认同，他说：“18世纪时，荷兰是世界霸主。而今天，荷兰是一个成功的国家，但其地位却已非同往昔。在某种程度上，英国和法国走上了荷兰的道路，而美国走上了英法的道路。” 葡萄牙前欧洲事务部部长布鲁诺·马塞亚斯(Bruno Maceas)告诉我说，“美利坚帝国的瓦解是必然的；我们现在只是在研究谁会取代它。”

美国的问题在于，任何与其地位不符的表现都逃不过世界的眼睛。在当前时刻，各国批评人士对美国发出最为猛烈的攻击，谴责其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行径，批评其对贫困和暴力、警方暴力执法以及枪支问题的矛盾态度。这些指控几乎是无可辩驳的。在目前的困境中，即使这个国家本身矛盾重重，但是非对错并不复杂难辨。

美国Politico杂志官网截图

此外，欧洲也普遍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歧视与偏见。只是与美国的显性种族主义相比，欧洲的问题不那么明显。有人可能会问，黑人和少数族裔在哪里更可能取得成功呢？是欧洲还是美国？简单看一下欧洲议会或者是欧洲任何一家媒体、律所或公司董事会的人员构成，倾向于选择欧洲的人就会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就如一位住在美国的朋友对我说的那样，美国社会仍然有很大的凝聚力，有没有特朗普都是如此。

从美国身上，世界看到了自己，一个更为极端的自己：暴力但自由、富有却压抑、美丽又丑陋。正如狄更斯所说，世界对美国有着更高的期望。但也如卡雷所指出的，这很大程度上是个美学问题。任何事物，如果我们用心审视，便会失去其魅力，因为我们会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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